盟约
金梅子
怀着沉痛的心情，我牵着好友小林的手，惘然步进小巷尾端的一家咖啡摊，这家咖啡摊兼卖炒面，很古旧，几枝横梁搭就的店面，蛛丝遍布，十年如一日，从未见过髹饰。
店主阿存伯是个福州人，年纪七十开外，满头白发，容颜枯槁，门牙脱剩两颗，讲起话来祖籍腔很重，很难听得清楚。他为人好客，态度祥和。对来客总是热情有加，偶尔见客人枯坐久等，他就会亲自递报纸敬烟，坐下来陪客人闲聊。泡咖啡，炒面的工作，均交由工人料理。
这家咖啡摊离我家不远，由于店面老旧，也引不来体面顾客。
每天一早，十来个建筑工人占满一张长桌，大伙叫盘经济面，喝一杯咖啡，然后扯开喉咙笑谈一番，时间一到就背起工具，上工地去了，店面刹时就归于清静。这家店面的经济，似乎就靠这几位固定食客维持。
早在十年前，我们五个老棋友总爱在这里下棋谈天，阴凉的“芥丽”树下，就是我们共同的聚会所，由于兴趣相投，相处日久，竟成莫逆。
白发苍苍的“侩子手”叫阿坤，每天凌晨宰鸡杀鸭，在附近的小巴杀贩卖；大肚的阿南是个货车司机，说话粗声大气，有他在，就有热闹；高瘦的永叔沉默寡言，诗棋画艺样样精湛；酒鬼小林年龄最小，却喝出了个酒糟鼻。
那一段日子最值得回味，我们每晚相处在一起，高谈阔论，风雨不改，不是老伴来催，总会坐到入夜也不回家。
之后我搬迁耶城，阿南也搬到巴丹岛。每年唯有清明节，大家才有机会回棉团聚。久别重逢，叫几瓶啤酒，买几包烤鸭与烧肉。邀同店主人阿存伯吃喝畅谈，自有一番乐趣。
今年的清明节，我特意提前一个星期回棉。这一次回棉，心情显得格外沉重。 早在半年前，棉兰友人就打来短讯告诉我：“侩子手”阿坤因心脏病爆发，先行了；没想事隔两周，小林又传来噩耗，说大肚阿南在巴丹翻车，因伤势严重，也不果救治。
一年内送走了两个好朋友，再加上前年寿终正寝的“棋王”永叔，我们这组“团伙”，今年在“芥丽”树下报到的，看来就只剩下我与“酒鬼”两人了。
来到棉兰，安顿好行李。我马上打电联络小林，要他在咖啡摊见面。
酒气冲天的小林满脸通红，满头白发。一见面二话不说，拉了我的手就往老位子坐定。
“先叫碗面吃，好不好？吃完面再叫酒……”
“行！”我说：“先叫碗面，不过不要酒，喝咖啡吧！”
“为什么？”小林鼓起金鱼眼：“你想打破惯例？”
我笑着摇摇头：“我是为你好呀，再喝酒，明年除名的恐怕就是你了！”
小林失声大笑：“好家伙，报名报到我头上来了，好，咱俩就走着瞧吧，明年今日，看谁先畏蚯蚓！”
“肯定是你！”我说。
“是你！”他指着我的鼻子。
“你喝酒烧心，那可能长寿？”我充满把握。
“你比我大了十岁，阎王爷选女婿也一定先看上你！”
“那好吧，摊牌！”我一拍桌子，心想这两年自己练气功练得出神入化，连病魔都要让手三分。阎王爷？他算老几！
小林伸出巴掌邀我一握。然后从上衣袋内抽出一本小册子，打开摊放在桌面。
我当然也不示弱。也掏出一本同样的小册子摆在桌中心。
这两本小册子如巴掌大。里面各抄录着一首短诗，是“棋王”永伯的手笔。诗曰：“人生如幻梦，世态无有常，今日同欢聚，何日见阎王”，短诗下面填上五个人名，分别是：（1）阿坤。（2）阿南。（3）永叔。（4）阿华。（5）小林。末尾注明：2002年4月1日立。
我与小林泫然一笑，同时提起笔来，将阿南与阿坤两个名字打个大×号。
而永叔，则是早在去年就被大家除名的。
阿存伯捧上炒面来，一看情况。吁口气道：“一年之内又送走了两个，真叫人寒心呀！”
小林收起部子，鼓起金鱼眼道：“酒，阿存伯，拿两支黑啤来”
“不！”我说：“来两杯咖啡吧！再喝，明年恐怕就见不到他了！”
存伯点点头，一脸惋惜地道：“对呀，年轻人，要爱惜自己的身子，今年只剩你们两个了，明年又有什么新变化，谁敢肯定呀？”
我望着小林，小林也望着我，相顾嘘唏。
存伯叹口气，转头去泡咖啡，口中喃喃道：“明年呀，明年，谁能把握得了明年呢。说不定我这煽店门会先关上，到时你们得换个聚会地点去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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