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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牛的故事

杨思萍

那段迷茫的日子(一)

那是1965年6月,长年如春的西加山口洋市已有一个多月不下雨了,流经市中心的那条小河水也带点咸味,市民都说旱季来临了。

这天清晨,天睛气朗,阵阵的南风吹拂在身上让人感觉心旷神怡。

阿牛和几个同学兴高采烈地各踩着脚踏车,向离市区十多公里外的一间教会办的印度尼西亚语文学校踏去。

他们刚从南华中学毕业出来,大家约好今天到这所颇有名气的教会学校报名。这些年来,在华校学到的印度尼西亚语不多,能多学点印度尼西亚语,以后找份工作也容易。

好不容易见了该校校长,他们道明来意后,期望着校长能接收他们。但该神父知道他们是刚从华校毕业出来的,便一口拒绝了,令这群少年人大失所望。

回家路上,大家垂头丧气、无精打彩地踏着脚车,彼此都一言不发。阿牛这会儿更心烦意乱,想起三年的同窗日子,如今却要劳燕分飞,许多同学都去椰城升高中,真的很羡慕他们。但他明白自己的家境,始终都不敢有升学的幻想,他只想踏出校门后马上能找份工作帮补家用,因为父亲已失业好久了。但一个初中刚毕业出来、才十六岁的学生,又能找到什么工作?

他想找工作的念头,却遭到哥姐们的反对,他们说:“小弟,还是再去念印度尼西亚语文吧,别总是想着找钱,这个家我们还撑得住!”因此,他只好顺从哥姐们的意思跟着同学来到这所学校报名。没想到又事与愿违,这所学校不接收他们。想起这些年来,两个哥哥靠着流动推车卖冰水,姐姐们当小学教师,收入都不丰,辛苦地维持这个家,还供他念完初中。近来多病的母亲又要经常看医生。于是,他不想再加重哥姐们的负担了。刚巧这所学校不接收他们,成了他不再升学的理由,他决心找份工作做。

恰好大姐夫在市郊开了一间杂货店,阿牛就毛遂自荐的去当了店员。由于店处郊区,顾客多数是印度尼西亚友族,开始几天里,阿牛有些手忙脚乱,不知顾客要买的是什么,只好像傻子呆站在一边看工友怎样做买卖,这使他深感过去学到的印度尼西亚语太少了。

不久,传来一个好消息,在南华小学第一校开办了印度尼西亚语文补习夜校。次日傍晚他就急不及待的去报了名。没想到来报名的学生那么踊跃,全是华人,有与他一般年纪的,也有年青人、中年人,都是一些工人、农民、店员、小贩。夜校的课程分为初级、中级与高级,每星期上三天课,从晚上七时到九时,阿牛就选上中级的课程。

自毕业离开母校后,阿牛心中总感到莫名的惆怅、孤寂;他多么留恋那刚告别的学生生活,能与同学们一起学习、一起打球、游戏,彼此嘻嘻哈哈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如今大家各散西东,往日的每一幕只能在梦中追忆。幸好他进了这间夜校后很快就结识了几位同龄小伙子,渐渐填补了离校后心中的惆怅与空虚。其中一个叫阿田的,在菜巴剎里卖菜,和他最要好。

转眼新中国成立16周年的日子又到了。这一年山口洋市的多个华侨团体联合举办了隆重的庆祝活动,包括在南华小学第三校校园广场中搭建起舞台,准备于九月三十日那晚向市民献演文娱节目。阿牛感到自豪的是他的哥哥姐姐都有参加演出,当晚就约了好友阿田去观看。节目真的不错,其中有舞蹈《采茶扑蝶》、马都拉舞《船歌》、乐器演奏、合唱……直至十时多才散场。回家路上,阿牛心里很激动,多么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可参加哥姐的“青年会”,能参加他们的各种文娱活动。

次日,旭日东升,灿烂的阳光将山口洋这个小城妆扮得无限明媚绚丽,三五成群的华校学生,兴高采烈地走进校园参加中国成立第16周年纪念仪式——天真活泼的学生们在老师带领下升中国与印度尼西亚国旗,唱着中国和印度尼西亚国歌……

谁料得到,雅加达那一边的天角飘来滚滚的政治浓云,让小城突然失去了明媚的光采……

阿牛读不上三个月的夜校停办了,从雅加达又传来了一些让大家感到惊慌不安的消息,让人们心头上蒙上可怕的阴影……

不久后一股反华排华风暴也开始席卷到小城:不知哪来的一群暴徒,结队在街上游行,高喊着反华口号,见了商店的中文招牌就强行弄下来给砸碎或涂抹,一时闹得人心惶惶!

1966年4月22日,那是阿牛一生中无法忘怀的日子,小城里的所有华校被当局下令关闭了。阿牛的母校──南华中学也在一群暴徒强行霸占下易手了,校内的财物被抢劫一空。看着老师们失业,学生们失学,阿牛也和同学们一样,心中无比沉重与悲愤!

当年12月,三发县地方政府下了一道命令,要将该县的华侨社团的全部理事逐出三发县,载去省府坤甸集中。不久,首批华侨社团理事被载走了,紧接着12月20日上午,第二批华侨社团理事又被集中在山口洋班查西拉大厦市政厅前,将分乘几辆大客车被载到坤甸去。

他们中有阿牛的老师、有哥姐们的朋友、有这个小城里有名望的人士,所以他也和许多市民一样,不约而同前来送行。但见送行的人群挤满了河两岸的大路和桥上,人头攒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悲伤与愤慨。临行前因为有位理事登上车头想向送行的人群说声告别,但立即遭到看守军人的阻止,并被强行拖了下来……,这一暴行立即激起送行市民的愤慨,怒吼声从四面八方向这群军人压了过去,气氛顿时显得紧张,军人们狼狈的朝天开了一排枪,才把愤怒的群众驱散。这时华社理事们乘坐的客车也被令马上出发。车开了,他们都探出车窗向走散的人群挥手告别,向着那扑朔迷离、生死未卜的路上驶去。

此时,阿牛对前程只觉得一片迷茫……


山雨欲来风满楼(二)

山口洋的雨季总是那么长,但有时只是下了一阵雨,又天晴气朗;有时却细雨绵绵好几天。这几天,老天爷却总板着脸孔,阴沉沉的,反让人感觉更加闷热。

阿牛踩着脚车,急着赶回家。近来,他心情比起此时的气温更沉闷,想起前些日子,不明不白的挨了退伍军人一巴掌,气仍未消。

那天清早,阿牛正站在店前,突然被一位退伍军人挥来一掌,惊愕中,还看见他气势汹汹地指着老板骂道:“你们每天抬高物价!支那邦杀(Bangsat)!滚回你的支那去!”

抬高物价?是老板愿意的吗?做这种小本生意,近来就常听到老板唉声叹气:“生意好难做呀!卖出去的货总买不回来。”是货源处起的价嘛!

1966年,随着雅加达那股政治阴风吹来,不只百货上涨,阿牛也感觉到,小城的反华情绪在高涨。前几天,他还亲眼看到住在店旁的小孩阿辉,因骑脚车撞了一位公务员,就连人带车给推到小沟里去,而且还听到骂声:“支那邦杀!”

华校被封后,当教师的姐姐失业了,家里经济更拮据。商量后,阿牛决定辞去那份低薪的店员工作,叫哥哥钉了一辆有双轮的手推车,准备在市区里流动卖冰水。

开始,阿牛内心好复杂,一个南中毕业生,出来却推手轮车卖冰水,熟人、同学见了真难为情。踌躇了几天,想起一位老师,封校后,不是也推手轮车卖零食、冰水,解决了一家近十口人的温饱吗?而且听他说,收入比以前当教师的薪金高出几倍。是呀,又不去抢不去偷,光明磊落靠劳力赚钱,为什么要轻视、看不起他?他们有这种向生活斗争的勇气,反而让人敬佩!

这位老师的勇气鼓舞着阿牛,从此经常看见他推着卖冰水的手推车,摇着铃钟,穿越在小城的大街小巷。“当当当……”的摇铃声,清脆地在小城上空回旋,是那么祥和、悦耳。

当当当……

“阿牛哥来了!”

“阿牛哥,给我冰水一千盾。”

“我的五百盾,阿牛哥,放多一点嘛!”

几个孩子相继赶来,环绕着阿牛的手推车,叫嚷着……(不久后,印度尼西亚币值从一千盾变成一盾)。

转瞬间,几个月过去了,阿牛的冰水生意一直不错,家里多了他的收入,经济情况也好转过来,母亲的病康复了许多,父亲的脸上也经常绽放着笑容。

近几天来,小城的街上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军人在逛街,后来才打听到,是从爪哇岛派来要去“上山”(内地)围剿什么“山老鼠”。起初,阿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捉山老鼠何必动用军人?后来才听那开布店的阿顺哥解释:所谓山老鼠,是前几年抗马时留下来的砂劳越人。阿牛才恍然大悟,前几年小城不是来了一批批说是从北加逃过来的人吗?但为什么以前是接济他们,如今却对他们“围剿”?

阿顺哥还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以后我们可要处处小心了!”“前天他们‘光顾’了对面卖成衣的明叔,拿了四五件上衣,一句客气话都没说,笑呵呵地走了,听说还不止明叔,几间卖食品的也曾让他们光临过。”

阿牛听得有点愤愤不平,天下哪有拿了人家的东西不还钱的?但第二天这种事却偏偏又发生在他阿牛的头上。

那天,他正在“中兴街”巷口摆好他的冰水架子,朦胧中只感觉一片青影压了过来,抬头一看,只见五六个高大的军人,将他的手推车围拢得密不通风,只听到:“咳!给我们冰水,大杯的!”惊恐中,阿牛只埋怨自己为什么不警惕些,现在就是插翅也难飞了!只好战战兢兢地将一杯杯冰水递上。这下子阿牛才看清了,个个高身材、短头发,脸上皮笑肉不笑的瞪着他。这一刻,阿牛只感觉时间过得那么慢!

他们喝完了,放下杯子,其中一个喝道:“走!”其它的也同样动作,转身就走。阿牛慌了,却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伯!钱呢?”但见其中一个转了回来:“要钱?还是要拳头?”还将拳头在阿牛面前摇晃,走了……

阿牛呆若木鸡,好一阵子才惊醒过来。几个开店的阿叔围了过来:“怎么?不付钱?”“以后小心点,看见他们来就先跑开!”“有时呀,‘青铜魔人’像魔鬼一般,你跑得了吗?”另一个阿哥说。

此时,但见半边天空已乌云密布,也许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


难于愈合的伤口(三)

“哦……呜……”

邻家公鸡的啼声叫醒了阿牛,他忙爬起床,擦了擦惺忪的睡眼,但见后院里哥姐们正忙着煮糖水、榨椰浆。猛然才想起,今天是元宵节,哥哥说今天会有生意做,要多准备点糖水的。

“哥,你说今年元宵节还会热闹吗?”阿牛问道。

“不会象以前那样热闹吧!市政府已禁止我们庆祝华人节日,这次幸亏还有人敢出头、敢花钱,才可以继续庆元宵,但庆祝场地已受限制了。再说,近来时局又那么动荡,外地人谁还敢来?”

想起往年,山口洋庆元宵是十分热闹的,因为有舞龙舞狮,各寺庙的“神明”(乩童)几乎汇集在一条街上,有的坐上刀轿(座位、扶手、垫脚都是锋利的刀子),表演各自“刀枪不入”的功夫,不但吸引邻近乡镇的居民前来观看,也引来了不少新加坡、马来西亚,甚至香港、台湾的游客。可说整条街成人山人海,热闹非凡,或许在印度尼西亚仅山口洋才有如此庆元宵盛况。

意料中,这年(1967年)的元宵节是阿牛懂事以来最不热闹的,幸亏天气好,他和哥哥的冰水生意还算不错,下午三点就卖完回家休息了。

小城居民习惯早睡,近来又听说军部常抓人,天一黑,街上更冷清、夜更沉寂了。阿牛睡不着,想找本书来看,但全部书不是烧的烧、埋的埋了?被搜查出仍藏有中文书是会坐牢的。他只好拧开最近新买的收音机。夜晚,他喜欢收听电台的华语广播。而每当收听北京广播电台时,哥哥总会提醒他,小声点,隔墙有耳,免得惹祸!他了解哥哥的顾虑,前些日子,他的一位老师,因给邻居的孩子补习华文,就给军部叫了去,后来花了不少钱才放人。老师说,他已够小心了,且周围全是华人,怎会走漏风声?可见华人中也有败类!

以后数个月里,尤其是邻近乡村,都听说有抓人的事,不少青年走的走、逃的逃,给抓进监牢的也不少,安宁的家庭就这么被逼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中秋过后,在上山(内地)小镇做生意的姐夫,匆忙的将姐姐孩子带下城来,说华莪、孟加影一带已传来不好的消息,那边的达雅族人在闹事。不久后,小城来了一批又一批逃难的人,有亲戚的就投靠亲戚,无亲友的就被安置在几间荒废的大仓库、胶厂里,后来人们就叫它“难民房”。

开始,阿牛也经常在那儿卖冰水,听到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那些难民说,已几代人住在那里了,一向平安无事,与他们(达雅族)也相处得不错。却晴天霹雳,冒出一伙头缠红布的人纠众向华人叫喊烧杀!为了保命,他们很多是空着手匆忙中逃下来的。在偏僻的乡村,已有不少华人,家被烧人被杀。

就这样,成千上万的难民被挤进几个“难民房”中,接济他们的除了国际性组织一点援助外,就只能靠一些慈善家的短期帮助。日久后,一日两餐都成问题了,营养不足、生活条件又相当差,随着疾病蔓延,每隔两三天,都有人病逝。

每当看到被抬出来装着尸体的简单木箱,阿牛心如刀割,心窝象被捅了一刀,他相信这辈子这伤口是很难愈合的。当时,他真想大声责问苍天:“难民们已从‘红头事件’中死里逃生,死神还是不放过他们,为什么?为什么?!”

(完稿于200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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