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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汉与美兰

胡儿



胡儿(左二)于2010年12月11日荣获第四届金鹰杯短篇小说创作比赛优异奖。

日里平原纵横奔流着九条大小河流,点缀着一片片青翠葱笼的烟草园、棕榈园、咖啡园、橡胶园、豆寇园等;一片片绿油油又相间于一片片稻浪金黄色。啊,人人都说天堂美,怎比日里平原如诗如画。

朋友,19世纪末叶的日里平原,200座荷人农园星罗棋布于70余个县区。30年间它捞取暴利6亿6200万荷盾!农园内数万华人、马来人、爪哇人、马达人等契约苦力却过着牛马般的生活。在田野,在工场到处可听到撕肝裂胆的诉苦声:

  南来的苦难说不完

  荒山峻岭由谁开?

  烟园胶林由谁栽?

  血和汗滴落黄金土

  黄金由别人采

  猪仔生活非人过

  皮鞭落肉血花开

  日里河水日夜呜咽

  南来淘金原是梦

日里丹绒史拉末烟草农园因获准自设赌场、妓院和法院而闻名遐迩。

赌场约莫500米外是一所红褐色的高大法院。背着椰子林而立,棕榈叶屋顶,呈马来模式。

苦力们每逢周末放工回家,惯例地聚集在法院厅堂台阶,一边喝咖啡,一边东拉西扯。选在这儿聚集是陈姓苦力的建议,因为法院曾对五名忠义苦力判处绞刑,其一叫陈炳益,算是同宗同乡,聊表纪念。

一个周末傍晚,到来聚集的苦力只有两人。西亚汉,工棚建筑工人,马达族青年,心事重重地坐着;挨着坐的是绵利,50来岁,来自中国汕头,烟草种植工,干了二三十年,抽吸尼巴叶卷烟。喷出的烟雾遮掩不住他那灰黄的脸色和辛劳的皱纹,眼睛布满红丝。

西亚汉打开话匣子,划破了寂静:“叔叔,听我爸爸说,你好酒又好赌,是吗?你看看,你这双手,皮肤都微微裂开了,像松树皮似的。”

绵利脑海里顿时闪现出昨晚庄主得意赌客忧愁的光景:夜幕低垂。棕榈叶屋顶的赌场灯火辉煌。场内挂满金、红两色图案、灯饰和对联。每张赌桌都围拢人,座无虚位。赌类繁多,有21点、三公、牌九、轮盘、百家乐等等。

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士,穿着财神爷服装,留着长胡须,四处走动,向赌客拱手作揖。赌客纷纷上前握手,但愿吉星高照。绵利也上前握手,反而输光了钱,还借贷了两元荷盾;新贷与旧债共数10荷盾。

“叔叔喝咖啡。”西亚汉趁绵利在低头凝思从美兰咖啡摊端来一杯咖啡。

美兰是绵利女儿,在法院侧旁卖小吃,除了咖啡茶水,还有煎香蕉、煎番薯、煎树薯、树薯糕等。

绵利呷了一口咖啡,倾诉心中的积闷:“唉,孩子,你不知道,美兰妈妈跟我南来时许下诺言,三五年一定衣锦还乡。可现在几个三五年都过去了,还是挣不到钱。想起来,可真心烦意躁。”

“叔叔少进赌馆就是了。我爸爸的悲剧你是知道的。好赌使他的家庭破裂了。妈妈不幸跌进了妓院火炕。为了买一条沙笼筒,她必须服侍20名嫖客。”

“老实说,每回上赌场,我总是横着心,默念着,就再这一次,只要翻本,是的,只要翻本,决不再去,决不再去。可命运一直捉弄我,我的手气总是好不起来。”

天色渐暗,他扛着锄头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了。

西亚汉与美兰在回家路上又谈起俩人的亲事所面临的障碍。

几天前美兰向妈妈提起这门婚事,妈妈说要结婚,西亚汉必须在农园外买一间房子。他为此几天来睡不好觉。

美兰心知肚明,妈妈并不同意这门异族婚姻,她提出条件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她握着西亚汉粗壮的手献计说:“汉哥,如果你还是在这里不走,恐怕我们的婚事是遥遥无期了。应该到外面谋条出路。”

“唉,买屋子,怎么去找那么多的钱啊!”

“汉哥,你别傻,租它三五年也行嘛;到时再找妈妈商量。”

“那倒也是,但她能答应吗?”

“试试看。”

西亚汉茅塞顿开,恰似拨开云雾见晴天。他感动得把美兰拦腰搂抱,面颊紧贴着面颊,气喘吁吁轻声说:“加罗高原甲汶也海镇有我爸爸故交森比磷伯,经营蔬菜运输业,我想去投奔他。”

“汉哥,这是天赐良机。”

“我这一去估计历时4年,你能等吗?又若我回来,你却跟别人 结婚了,怎么办?”

“汉哥,不会的。相信吧,上天会帮我们的。”

他陶醉在她甜蜜的话音里,右手轻抚着她乌黑的秀发:“亲爱的,但愿一切都像你所说的。不过你不识字,会知道我哪年哪月哪日回来吗?”

“不难。咖啡摊不是有砧板吗?每逢新旧月份交替我便在它边缘刻上一条凹痕……”

“对了,那最后一个月的最后一周便是我回来的日子。你真聪明。”西亚汉亲吻着她。

“在那快乐的一周里,我天天准时摆摊,按时关摊,时刻准备迎接你。”

分手时美兰托他明早上市集时多买两基罗(即两公斤)番薯和一基罗(即一公斤)树薯。

隔月周日上午西亚汉把自己戴的银戒指送给美兰,然后向甲汶也海进发。汽车在40公里外的西波拉益人造植物园停歇。大树参天,竹林片片。小桥笼罩在薄雾里,清灵灵的涧溪潺潺地流淌。远处传来阵阵凄凉的猴叫声。他想起布袋内美兰赠送的那枝红玫瑰,取出来细细端详。她一定在忙着煎煮,忙着做树薯糕。

他叹了口气,后悔为什么前几天会跟她吵嘴,只因购进的香蕉半生不熟。他更后悔离开前忘了向她赔不是。

在风驰电掣的汽车上他惦念着她圆圆的脸盘上嵌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真想喝令司机把车煞住,重新开回烟园去,再向美兰道歉赔罪。可车上其他乘客会有意见的。眼看他将承受48个月的内疚,那是1460天的精神折磨呀!

汽车继续向马达山推进。左拐右弯的公路笼罩在雾气里,宛如一条无穷无尽的灰带盘旋迂回山腰上。车窗外是万丈翠谷,汽车就像一只蚂蚁爬行在加罗高原的胸脯间。苍天也似乎同情车内这名马达族青年,给他提供弥足珍贵的自然景观:苍翠葱笼、清雅幽绝、峰耸岭峻、峭壁万仞。

当晚西亚汉投宿于马达山城郊许姓姑丈家。主人是竹箩筐编织工,手艺精巧,愿意把编织技术传授给他。

第三天许姑丈又传授菲律宾式草帽编织术。歇息间,他语重心长地劝导:“汉弟,华马两族向来和睦相处,两族自然通婚已非罕事。荷兰人来印尼后,把社会居民划分为金字塔型的三个等级:荷兰人、华人和原住民;阻拦了华族和各族原住民的自然通婚。你不应气馁,要像我一样,去努力争取。”

翌日辞别了许姑丈夫妇,西亚汉直奔甲汶也海镇。傍晚来到了一幢二层木板楼房,其正面悬挂着一块招牌,上书“森比磷蔬菜运输公司”。听了他说明来意,森比磷经理请他坐下。看看眼前这名求职青年,矮个子,粗胳膊,硬双腿,膀宽腰圆,不愧为硬棒棒的小伙子。不禁心中大喜,当下便把他安排为蔬菜箩筐装卸工。

每天清晨西亚汉便活跃在蔬菜集装站与森比磷蔬菜运输业办事处之间,手推车一箩筐一箩筐地把蔬菜从集装站送往办事处,然后通过架在车尾的斜板把它推入车厢。

森比磷夫人在丈夫面前夸奖他说:“哈,这小子干起活来虎势势的,精力使不完。其他三名装卸工也被带动了,现在迟到早退现象缓和了。”

半年后,他每个月都荣获奖赏。

有一天,她暗示丈夫说:“你物色的女婿,已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了。”

“是啊,你我真是英雄所见相同。”

假日里,西亚汉在房内整理衣物,打开衣橱抽屉,算一算近四年来挣得的血汗钱,除了用来租赁结婚吉屋,还绰有余裕。钱堆旁一个盒子,内含金光闪闪的项链。当他想象着把它戴在美兰颈项上时,一首马达民歌由他的喉咙飘扬了出来:

  啊,我们的关系风雨飘摇

  我们的爱情坚如磐石

  山盟海誓,开花结果

  噢,亲爱的,我爱你

  请把我们的爱情

  系结以金项链吧

他接着翻开记录簿,哇,真是喜出望外,已47个月了他生活在甲汶也海,再一个月便可返回烟园了。

待到第48个月前一周,森比磷夫妇邀请西亚汉共进晚餐。酒过三巡,森比磷夫人问了西亚汉身家后。郑重表示愿意把芳龄18的独生女许配给他。他大惊失色,心儿扑腾扑腾地直跳。气氛顿时肃静而紧张;约莫过了片刻,他果断地作了抉择:“对不起,老板娘,我已订了婚约。”

“既然如此,不用勉强。我们祝福你。”森比磷为夫人打圆场。

隔天西亚汉正式辞职,他说:“再过五天便是圣诞节了,预祝你圣诞快乐。谢谢你们四年来给我的照顾与帮助。”

圣诞节大清早“平安夜”歌声便从二楼电唱机传播出来:

  SILENT NIGHT,HOLY NIGHT

  ALL IS CALM,ALL IS BRIGHT

  ROUND YON VIRGIN MOTHER AND CHILD

  HOLY INFANT SO TENDER AND MILD

  SLEEP IN HEAVENLY PEACE

一楼办公桌旁矗立着一株3米高圣诞树,树叶丛中吊满天使、圣诞老人等装饰物,闪亮的金线、银线、青线和蓝线把绿树围绕着。红绿蓝黄等色彩小灯泡嵌满了绿树身,忽明忽亮,像繁星在闪烁眨眼,一片祥瑞升平气氛。

西亚汉凌晨就已坐在公司办事处整装待发了。

从车窗向外眺望,星星在高空眨着眼,似乎在说,欢迎你啊,飘泊四年的游子。在这狂欢的日子里,美兰会不会跟他一样,也抬头望望眨眼的星星,望着望着,一旦发现星儿已在移动,便会测知她的心上人已踏上归途了。她有没有通知昔日在一起嬉戏的伙伴们,比如马来族的阿米娜、达米尔族的沙米、爪哇族的阿里、马达族的西曼骏达和华族的杨佩珠。想起不久又要离开他们,他心里不禁泛起了一层阴影。

山峰流动着异彩,东方一个炽热的球体在穿云飘动,略带微蓝的红光与云朵相衔接,云朵边缘明亮通红,金箭与火箭在空中交互飞射。顷刻间,曙光赶走了地球的黑暗。大地醒了,树木与草儿青翠欲滴。啊,他与她就要欢聚了。

客车在烟园法庭外100米刹了车。他提着行李,迁直走向槟榔树丛—昔日美兰送他红玫瑰的地方。

他一手按住槟榔树,踮着脚,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一片朦胧雾气。咦,咖啡摊怎么静悄悄的。美兰哪里去了?莫非昨夜赶制他的上衫而睡不醒?唯独赌场大放光明。

他猛地坐在行李上。又爬上槟榔树环望。咖啡摊还是冷清清,法院庭院内清道夫在扫地,守夜员在值勤。美兰怎么不来点火烧水呢?或许她病了?他慌了手脚,从树上滑下来,时而蹲时而跪地拍打头颅,仿佛要把不祥的念头驱逐出去。

他背靠槟榔树,四肢无力地坐在草地上,茫然失措。举头望着星星,看着灵活的松鼠在槟榔树上觅食,忽左忽右,忽上忽下,绕树急跑。纵身一跳,不慎跌落地上,又轻巧攀上树梢。一首马达民歌从他的歌喉溢流飘扬:

  如果蝴蝶不再展翅飞翔

  如果星星不再闪烁发光

  如果玫瑰不再飘洒芬芳

  如果人类心儿不再歌唱

  如果恋人还是姗姗来迟

  天使啊,请您下凡吧

  寻找地球还有的遗物

  啊,痴心郎的尸体就在其中

难道她病倒了?或死了?他骤然站立,像匹骏马被箭射中似的,提着行李向她家冲刺。他拚命跑。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路上认识他的行人高声喊叫:“西亚汉,西亚汉!”他不理睬,只顾拚命奔跑。到了路尾,还不见美兰住所,怆惶折回,才在道路中段找到。上前敲门,出来一名中年华妇,叉着腰,凸颧骨,薄嘴唇。

西亚汉自我介绍:“我是美兰的未婚夫,麻烦你叫她。”

华妇尖声回答:“喔唷,她不在了!五个月前已与她母亲搬走了。”

“现在在哪儿?”他的声音颤抖。

“哟,到天涯海角啦!”

“那她爸爸呢?”

“唉呀,别提那臭男人啦,连美兰的金项链也被他给输在赌场了。一年了他离开这里。”

“我进去可以吗?”

“不用了。”

他寻思半响,遂提着行李迈向咖啡摊。

咖啡摊还是空荡荡的,昔日摆放煎香蕉的小木橱不见了;供顾客边聊边喝的长木椅也不见了;那刻下凹痕的砧板又在哪儿?把行李置放于布满尘埃的空桌上,他心急火燎猛地倒在桌面上,耳朵嗡嗡作响,像铜锣敲打着头颅似的,太阳穴血管在急激地跳动,在逐渐扩张,仿佛要爆炸开来,两颗眼球死盯着摊棚顶,一动也不动。蓦地,他爆出震天动地的呼啸声,歇斯底里地狂笑声;一划破西周的寂静。

一名过路的爪哇老妇闻声而至。

“我的天哪,西亚汉!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她驱前抚摸桌面上的蓬头垢面:“你怎么啦,孩子?”

木然不动。

“孩子,别傻呀,会糟蹋身体的。”

依然木然不动。

“孩子啊,你的问题包在我身上。”

“那……那老婆婆……你就知道美兰在哪里了吗?”他一骨碌从桌面爬起来。

“是的。现在就先回我的住所去。”

“不。先到我爸爸那儿。”

“傻孩子,你爸爸在哪儿?一年前他就跟美兰爸爸一起夜间逃遁了;跟随的还有运输工迪巴哇里、筑路工苏米德罗、铁轨车推动工阿末和烟草种植工亚华。”

西亚汉沉吟半晌,提起行李随着老妇走。

一少一老迈向那排50米长的棕榈叶顶竹篾墙宿舍。推开虚掩的斑驳板门,屋内小客厅摆设简陋,一张茶几儿伴着一张陈旧的竹躺椅,近乎家徒壁立。西亚汉才一屁股坐在竹躺椅,便迫不及待追问:“老婆婆,美兰和她妈妈到底在那儿?”

“别急,待我烧饭做菜再说。”

屋内一片静谧,时而传来刀子与砧板的接触声,勺子舀水声,铁镬与舀子的撞击声,开水沸腾声……。西亚汉沐浴在浸透了母爱般暖流的声音交响曲里,佝偻里翻滚着烟园内名噪一时的异族三姐妹形象:爪畦族老婆婆、自己的马达族妈妈和华族的美兰妈妈。她们三人分别来自爪哇岛、加罗高原和中国潮州,相会在烟叶编串工场,当契约女工。数10年辛劳的代价是黄脸、佝偻与驼背。那美兰妈妈又为何阻拦女儿婚事呢?

“要吃饭了,孩子,快去洗澡。”老妇走出厨房,打断了他的思潮。

“老婆婆,我不饿,先去见美兰吧。”

“孩子,已是中午12点了。”老妇人一边说一边在竹躺椅坐下,“告诉你吧,离这里约10公里的市区第三路,有一间热闹的赌馆,庄家是我们烟园退休华族工头罗棱伯。美兰和她妈妈现在就寓居该赌馆二楼。”

“现在就去吧,老婆婆!”他紧握老婆婆的手,半催促半恳求。

“且慢,我再说一说,美兰在赌馆门前卖点心,卖夜宵。恰巧斜对面约50米是对抗印尼游击队的防卫堡垒,驻扎着荷军小分队。小买卖因小分队而兴旺。”

“老婆婆,你怎么不早点说呢!”他精神抖擞地站起来。

“好吧,你先去冲个凉。待会儿我们乘马车去。”

西亚汉健步如飞地进入冲凉房。顷刻间,从冲凉房飘出了米囊族民歌口哨吹奏声:

  巴雅公务路直又直

  拐拐弯弯卡尤椰蒂路

  鸡儿飞走了

  唉—唉

  鸡儿飞走了

  XXX

  鸡儿飞走了

  唉—唉

  鸡儿飞走了

  它跟我捉迷藏

Perhimpunan Penulis Tionghoa Indonesia (c)2009